文:李俊峰(活化廳 核心成員)
源起:一場各自修行的「社區/藝術」實驗:
「活化廳」的故事,其實很不好說。因為一直以來「活化廳」不算曾共識過一特定的意識形態/理念框架/會章之類,而是一個開放平台...開始自一些疑問、關注,從一堆模糊的想像中不停摸索、重溯、又重新修正... 然後,一下子我們便走到現在。
聽說這最初是藝術家程展緯的點子。喜歡發掘失敗個案的他,有天忽然想向「藝發局」提交一個註定失敗的提案,申請額是一元($1),於是便出現「藝發局」連一元也不肯支持的笑點。可是此計劃讓他無意中發現「藝發局」網頁上刊登的「上海街視藝空間管理計劃」,而招標書規定此空間需要推動「社區藝術」,因此營運(或當時流行語:騎劫)此空間,對於打開「社區藝術」的討論是一個很有趣的槓桿點。另外,此空間位處於油麻地上海街一個面對高速城市發展的臨街地鋪,與草根街坊朝夕相對,對於一直以來打游擊的行動方式,這正好提供一個機會安頓下來,並作為一個與社區建立持續關係的根據地。於是,程展緯邀請各位近年活躍從事社會性/政治性創作及評論的藝術家朋友加入,組成了「活化廳」。
「活化」本地藝術的外框與內涵:
就此,「活化廳」在2009年的10月起在油麻地「上海街視藝空間」落戶。最初,「活化廳」並不是為長遠作戰而創立,只是(程展緯定位的)一個「一年起,兩年散」的藝術家空間(artist-run space) 實驗。此實驗在於讓各人在此一平台,開拓「社區藝術」的可能性,釋放想像,因此,「活化廳」之為「活化」:讓一些埋藏在社區的可能性可被「活化」起來,審視藝術可如何真正「活化」社區之餘,也「活化」藝術/藝術空間這形式本身。
重視日常交往的「社區/藝術」:
在此一框架下,「活化廳」以兩個主軸方向發展。其一,日常狀況下開放予街坊的「活化廳」。其二,以個別主題性實驗為單位的藝術計劃。前者體現在「廳」的格局。「廳」的意思,一方面戲弄官方機構的名字(曾想過叫「活化局」,與「市局重建局」打對台),另是取其「公/私」交流點之意。佈置親切的客廳,門口寫著:「隨便入唻坐」,並提供各種各樣的設施,如雪柜、飲水機、圖書閣、電腦等。初期我們亦委約藝術家在這些設施中創作,如魚缸裝置展、雪柜冰雕展、獨立漫畫圖書閣。開業時也開展了「乒乓外交」,街坊進來切磋球技,可獲贈一卷從其他藝術空間偷來的廁紙。基本上「活化廳」一開始已成功讓街坊主動參與,亦成功地模糊了社區中心和(作為藝術展示和生產的)藝術空間兩者之間的界線。
不過其實這個「廳」最重要的還是人的因素。比如「活化廳」旁邊另一社福機構也提供坐椅給觀眾,也有展覽和報紙,可是走進去的街坊就不算多。老人家其實也可以去老人中心或公園,為什麼偏(甚至有街坊曾說道:若這裡不是「活化廳」便不會進來) 偏愛來「活化廳」? 我想其一因素是因為這裡有「人」,街坊在這裡找到他們的自足感,將這裡「當成自己個廳」。
因此,像街坊走進來談心事一類的事情便常常發生。(曾經一段時間,在廳內特別多一些失學待業退休但又想幹點事兒的街坊) 而且藝術家成員就待在「活化廳」,與街坊的關係便可以比較「活」地發展。如街坊與成員有時論政交鋒,這些辯論或可之後發展成一些合作,然後,街坊也會邀請其他朋友來聊天,其後便碰撞出什麼事情。
#「社區/藝術」的對話平台:
所以大體上,在這關係基礎下,很多主題計劃就按此申延開去。比如說:由藝術家遍尋社區有趣事再製作獎盃的「小小賞.多多獎」;回應社區在地文化,如「風水」、「師父贊」; 涉及硬政治時事議題碰撞,如「藝術造假」、「反清復明書畫展」;藉不同面向探討六四與社區歷史脈絡的「六十四件事」;每月邀請不同藝術家於櫥窗策動行為展演的「隔窗有野」;以派送小禮物作為藝術行動的「每月益街坊」 等等。
藉此,「活化廳」提供藝術家一個進入這草根社區,街坊又願意參與其中的對話平台。主題計劃各自有其實驗方向,而前線成員亦拉動不同配套活動,撮合有趣街坊作為支援。如「小小賞.多多獎」,一方面讓藝術家走進社區考察,街坊同時也前來舉報社區好人好事,藝術家與其合作,構成有趣對話。另這些關係也一定程度隨時間發展,如最近一位在三年多前獲頒獎盃的街坊,因獎盃損壞了,便拿獎盃到廳來維修,隨我們與街坊建立的友誼,這獎盃對她來說也變成具有重大的紀念價值。這種人的因素也體現在策展方法上,如回應區內手藝行業的「師父贊」,著眼的不單是梳理各工藝行業的知識,而是由藝術家拜師學藝的對話中得出一種人與人的生活體驗,找出一些「故事」。
#從「一年起,兩年散」到「交個廳俾街坊」:
但在「活化廳」落戶差不多一年後,我們開始意識到「藝發局」再次將此空間公開招標的問題,因為最初我們一度以為「藝發局」是每年內部續約,而不是公開招標,對是否延續發展並無共識。亦即是說,「活化廳」將要處理一個難題:應如最初設定讓其「一年起,兩年散」,還是嘗試延續下去?
當時,內部討論出現重大分歧,對部份藝術家而言,他們參與時的定位並不是長遠深耕一個社區,而且持續經營也不是他們所擅長。另一方面,「活化廳」的前線工作非常繁重,其他成員亦不易分擔,如何處理前線的消耗狀況?這在當時也成了應否延續下去的難題。然而,一直以來,「活化廳」的親民風格卻得到了很多街坊與業界朋友的支持,若就此放棄,如何面對他們?此外,「活化廳」的實驗其實才剛打開一點討論,在已建立的基礎和社區網絡下,「活化廳」是否能承接過往經驗再下一乘、深化發展?或許那才是真正見真章。
最後,在差不多要提交計劃書前的一星期,成員內部得出一個決議方案:在現時願意繼續參與的成員上,再加入新的成員,在未來盡快解決「活化廳」的不穩定因素,終極而言,待漸上「軌道」之時,把「活化廳」交到街坊手中,然後我們才離開。於是我、劉建華、阿金等負起了新計劃書的責任,如是者「活化廳」竟又再成功續約。
#繼往開來來來:活化廳延續計劃:
因此在最初十位成員建立的基礎下,「活化廳」在第三年度加入了新一代成員。 而隨著部份舊成員漸漸隱退,開始出現兩代成員交接,我亦從這時接替劉建華(總司令)作為前線營運及活動策劃的負責人(而他的角色為組織負責人)。 新成員大都是以「八十後」為主,經驗相對較淺,但漸漸投入不同想法, 因此,「活化廳」的發展方也漸漸出現轉變。
首先,以實驗為單位的藝術生產模式開始被鬆綁。反而更見成員重視投入時間,主動「落區」接觸街坊,建立社區網絡。比如說,經常出現在前線的成員,比例上增加了,而不是在策劃活動時才出現。街坊與個別成員的關係也較為深度發展,也不限於常常來的街坊。如在附近天台種植的街坊、排檔小販等,也包括區內的社運朋友、藝術家等。另在交往過程得到的知識經驗也隨著「活化廳」作平台深化發展,好些計劃非一次性,而是持續進行。
在行政上,早年的方式是由兩位前線成員全職負責日常事務,其餘的核心成員負責個別的策展項目。但這種分工卻不見得能在新一代成員中順利進行,前線工作及策展實驗很多時都是由不同成員以團隊方式相互協作發生。主題展覽開始慢慢減少,而多是一些藝術行動、工作坊、服務、關係建立等。
另一轉向是其行動主義的手法態度。這或因大部份新成員曾參與社會運動,但我認為這其實也是一個有關「有效性」和是否對自己真誠的反思。正如前所說,新成員大多有更深耕社區的傾向,其實正因過往以碰撞式手法的溝通只是第一步,特別是當街坊對「活化廳」已建立一定信任,如何進一步讓理念滲透到他們的主動參與和日常生活中?另一方面,現場行動和對話創造的是點對點的接觸,常涉及參與者自行創造意義,而這或更深入到情感生命,造成內在的轉變,而較不是一次性的消費經驗。
#「街坊行動主義」﹣社區/藝術/社運:
因此,在與街坊開始互有往來時,我們如何能感染到他們再走前一步,讓其具自發的行出來表態、參與、甚至作出行動?這一點像是松本哉(Haijime Matsumoto) 的「窮人大作戰」又或柄谷行人(Kojin Karatani)提倡的「理念聯合運動」。社區中本存在一群與我們理念相近的「窮人」,只是我們如何動員大家出來,讓不可見的網絡被再現?此一想法,動員的對象不單止是街坊,也包括參與的藝術家和成員,及至更大的社會。從一小社區至大社會,大社會再回饋小社區,兩者之間的互動。若說行動主義最終指向其實就是各人能直接實踐社會轉變,而這些基礎便在於我們如何建立持續性的地區網絡,並散播到日常生活中。
比如說,《殺到油麻地.地區自救計劃》(Yau Ma Tei Self-Rescue Project)相對初期同樣是回應城市發展議題如《小西九雙年展》(Siu Sai Gual Bananle),前者更見在策展手法上更刻意運用社區參與的元素,將破碎社區關係重塑,從而再粘合起來。比如,對被遷拆檔口的馮畫師與附近社區網絡連結的考究、油麻地的天台種植網絡、又或不停「洗區」派發傳單宣傳「街坊傾計會」(街坊聊天會),策展人幾乎每天駐場收集街坊回應等... 已可見其重點不只是想實驗一些只供欣賞或討論的案例,而是希望重構一個社區,讓理念散佈到街坊,讓並漫延開去。
#邁向主客互融的「社區/藝術」:
然後,在80後成員積極地建立的地區網絡下,「活化廳」開始出現一些有趣的現象,街坊開始一步步「由受眾過渡成主動策劃」,不單向我們提議不同活動,甚至由他們自行策劃,而成員只是協作進行。如今年初,熱心街坊Fred媽忽然籌來兩千元,“資助”我們為她攪一次「新春派飯團」活動。原先,派飯團活動是在2011年平安夜晚策劃的藝術行動,而新春本無此計劃的想法,但在Fred媽的主導下,“感染”了其他成員協助她完成願望。成員在網上發動「你幫我幫佢」行動,網上資源共享平台群組 「oh!yes it’s free」 快速響應,自組團隊合力完成這事,由買材料、製作飯團、分發到社區有需要人士,都由社區自發促成。
在此個案,「社區藝術」的主體有趣地被模糊了,發起行動的不是藝術家單方面,而是街坊自行協調,「活化廳」只是一個促發這種自發能量的平台,讓彼此互有往來,與之前提出的「交個廳俾街坊」其實已開始愈走愈近。然而,在這計劃的半年後,我們以「街坊主導」,而藝術家作為協作的方向,提交新一年度的計劃書,而驚訝地,「藝發局」這次卻拒絕了我們繼續營運此空間,當中央也沒交代具體原因。
在此個案,「社區藝術」的主體有趣地被模糊了,發起行動的不是藝術家單方面,而是街坊自行協調,「活化廳」只是一個促發這種自發能量的平台,讓彼此互有往來,與之前提出的「交個廳俾街坊」其實已開始愈走愈近。然而,在這計劃的半年後,我們以「街坊主導」,而藝術家作為協作的方向,提交新一年度的計劃書,而驚訝地,「藝發局」這次卻拒絕了我們繼續營運此空間,當中央也沒交代具體原因。
#我們如何共同生活?共同藝術?
因此,「活化廳」一下子面臨斷水斷糧的局面,而成員中三人(包括我,方韻芝,葉浩麟)亦選擇留守下來,在沒有資助的情況營運這空間。但若回望三年多以來,「活化廳」到今天還是一個「我們如何共同生活」的實驗,而且一直向外申延,這是她十分可愛的地方。到底我們基於什麼需要在一起?想建立一個怎樣的社區?這些其實很基本的問題,不會是一時三刻的們找到答案,但我們仍向著那想像前進。三年多以來,「活化廳」生產了很多實驗個案,搭建了很多交流,基於很簡單的理由:作為一個藝術家,我如何去多做一點?「活化廳」一開始的實驗方向及至後來更強調社區參與的取向(或其實一直互通),就是想著,藝術如何能「活」一點的出現?「活」的意思是,更貼近庶民生活,更貼近大眾,順手拈來而不嬌飾造作, 身體力行而不是姿態表述,回到地面,跟街坊用心談,用心聽,其實就是這麼一件事。當然,我想說,藝術家能行出這一步,其實已是十分不容易,也可說並不擅長。但最後,攪一個空間,我還是要問問自己:「你可以去幾盡?」當我們走到現在,街坊與藝術家,各自如十隻手指不同長短,在似乎歧異又相容的生活中,短短三年多時間碰撞磨合,如何共同生活/共同藝術?對我而言,這是「社區藝術」最有意思的難題。
(本文原刊於《逆棲-都市邊緣中的對話與重建》展覽圖錄,部份內容曾略作修改。)